横水镇是凤翔人心中的深红色瓷砖门楼。关中四固雄浑之地,处在白菜芯芯位置的古都西安最为繁华壮美。早年凤翔人东出西安求学或谋生,走西宝北线必过横水。大巴车驶离凤翔,进入岐山、扶风三沟六坡上下起起伏伏之时,人们最是迷茫,前途未卜、未来悠悠,不可预知。然久别的游子归来时,一旦进入横水境内,隔车窗而望,油然就有了迈进自家门楼的踏实感,心思顿时活泛起来。人心偏着呢!刚越过县界路标,眼前天地似乎敞亮起来,气象焕然。这时即便路边跑过一头猪,也会感觉凤翔的猪长得俊样,重眼重皮煞是可爱!此时的游子不免默念:祆(我)回来了!
古语云:晨夕上帝笔,山川造物功。凤翔境内河流多源于北部山地,千河向西南汇入渭水,冲刷形成陈村、长青一带千河谷地和南乡台塬。横水河也自北而来,却偏偏向东南古周原方向逶迤流去,渐渐淤积出今日横水区域的沃野连绵。其间河流曲曲折折,蜿蜒其间,如绣如织,真是一幅天然图画,蔚为壮观。大凡水盛之地必聚王气,周王朝由周原发迹,向四方延展。横水是岐山以西、凤翔以东地区的重要农耕区,地平水浅,盛产优质小麦和秦椒,这里距离岐山周公庙不远,恰恰处于《封神榜》中的“西岐”之地,曾是小说家笔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首善之所,民风纯朴远播,世人尽知。
陕西关中道的相邻县城一般相距30-40公里,恰恰是古代一个普遍百姓赶脚或赶着硬轮马车在土路上行走一天的里程。早上人在凤翔府吃碗豆花泡馍,中午至横水剃头净脸就着锅盔吃碗凉皮,晚上就可走到岐山县城打尖住店咥臊子面了。横水在古丝绸之路沿线两侧分布,镇区不大,人口密集,政府学校医院集市派出所一应俱全,104省道从镇中心穿行而过,东进西出交通方便,往来秩序井然。
横水距凤翔城十五公里,距岐山县城却不到十公里之遥,横水乡民为图生活方便,素日赶集去岐山者居多,加之与岐山乡里乡邻世代通婚,岐山媳妇带来了周礼风俗。十里不同俗,血亲浓于水,由此横水一带的风俗就烙上了岐山的印痕,口中方言也倾向岐山腔调,红白喜事食一口香岐山臊子面,一个人吃面要好几个人端着木盘来回忙碌。其方言中p和b、f和m、z和c、前鼻音和后鼻音不分的特征尤为明显。例如横水人家有亲戚来做客,主人家烟茶殷勤敬上,热情招呼说“你错(坐)下些!”客人回答说“我错(坐)哩!” 主人又说“我看你错(坐)得太远”,客人应答“我错(坐)劲(近)哩!” 在凤翔雍城人听来,好像他们两人在斗嘴调侃,而实际上人家亲密无间。眼见主人家饭食精致,客人夸赞道“娘啊娘啊,你该馍馍赔(白)得很么,里头夹个炒启坦(鸡蛋)香很!” 其口音幽默诙谐,听来颇有喜感。
雍城凤翔曾是秦国旧都,自古是秦文化的中心。秦人好军功征战,喜西凤秦酒,男儿志在四方,不屑于整天围着锅台转,食物做得比较粗粝,好食厚厚的削筋面或油泼扯面。凤翔人做不出岐山那贼香贼香的半透明状臊子面,又忿忿然横水之地沾上了岐山的习俗,提起横水总说人家那里爱吃涎水面,但真正涎水面端到他(她)面前,他们照样大快朵颐,碗筷都舍不得丢下。早些年听人言说,那是旧年艰苦时代的旧俗,考虑食客感受,横水臊子面的剩汤早就不再倒回大汤锅了,此为一喜,从此以后便可敞开肚皮大吃特吃了,其汤酸辣香,其面薄筋光,口味地道喷香。
周人好礼,周朝被孔圣人奉为理想上国,横水至今仍有重文教的传统。早年横水乡间不少人家的青砖门楼上镌刻着“耕读传家”四个楷体大字,暗暗隐匿着当家掌柜希冀家族悄悄崛起的隐喻。时至今日,横水盛产学霸,凤翔中学每年高考前十名,总有横水子弟的勤奋好学的身影。然秦人个性普遍生冷蹭倔,古代的陕西士子寒窗十几年点灯熬油终于求取了功名,可入朝堂后眼里不揉沙子,为世难容,受挫后不免心灰意冷辞官回乡,归于林下后却又不甘寂寞,又开始培养子弟刻苦进取,然后子弟也因耿介过度挂印回家,回乡又再去培养子孙……如此这般像一头老黄牛那样拉着牛车在旧车辙里转圈圈,由此整个西府历史上为相为宰的人物不多,好容易明末清初宝鸡出了党祟雅这等人物,却被民间口头恶搞谣传背上了“党阁老”(败家子)的坏名声。然世事变迁,进入现代以后,重文教的横水人终于喜获人才丰收,有名望的人物不断涌现。例如西府游击队长西方村的亢少平、吕村的中科院院士张福锁、秦腔名家王新仓……在如今横水,即便在西安城的大学做了教授,满腹经伦,回乡都不敢自夸,那里的人才车载斗量。学而优则仕,在凤翔政府和教育系统,横水人的比例颇高。昔日我有一位朋友老家在横水“劝读”村,乍听村名便知道那里肯定是有故事的地方,让人平增了不少敬意。劝勉世人读书并力求上进,总归是好的。不论何年何月,大学生出身的人总是在引领着社会潮流,这是不争的事实。
横水的农具远近闻名。凤翔乡谚“四月十八走横水,杈把扫帚牛笼嘴”,一语道尽横水庙会的盛况。听听“铁王”、“桶王”这些村名,就让人能联想起铁匠炉旺旺的炉火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也能听见老匠人箍木桶的刨子声。北务、尹稼坞带“务”(音)字,表明这里曾是古代对从凤翔府过境货物收税官的驻地。东塬和深沟以地理位置得名。带姓氏的村落多是血缘聚居区。紫柏、九龙和玉祥曾是古人祭祀祈福所在,地名大气隆重,非普通乡土俗地可比。
凡此种种,构成我对凤翔横水风物人情惊鸿一瞥的粗浅印象。横水就客观真实地在那里,似乎触目触手可极,从来不以任何人的主观印象而丝毫改变。我也相信横水的未来会越来越好,会如横水河的地表径流一样几千年不会湮灭,而且不改其滚滚流向周原之风流神韵。
写到这里,不觉想起六世达赖仓央嘉措那首《见与不见》的诗词:……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